马良最近很刻苦，但心里很忧愁。
他现在有两条路，一条是报考高中，三年后考取大学，另一条是读职高，五年后直接工作，而且以他现在的成绩，读职高的话可能免掉大部分学费，并且还能积攒一部分奖学金之类的，姑父和姑母的负担会较小一些。
从内心来说，马良想读高中，然后考取大学，去更大的城市，见识更多自己未知的世界，增加学识，但是这样姑父和姑姑的压力会更大，而且还有表姐，总之这件事情马良很犹豫，因为中考马上要举行，志愿填报就在这几天开始。
在马良犹豫不觉的时候，马静把一家人召集起来，共同探讨马良和郭敏报那所高中。
Y市有六所高中，一中最好，成绩要求也高，其次为三中、五中、四中，最次的是二中和六中。马静对马良的期望较高，希望他第一志愿为一中，第二志愿为三中，这样运气好的话进一中，至于三中顺延也可以，问题不大，对于女儿郭敏则大为头疼，虽然体育能加分，好学校是不敢想了，倒是弄个体育特招生的话进三中或者四中之类，但又对女儿的成绩很没有信心，犹豫不决。
“姑姑，我想报考市医专”
马良挣扎许久，决定不给姑姑姑父添负担，自己应该早点出来养活自己，而市医专出来，做个护士之类的，总体还是比较好就业的。
马静与丈夫郭毅一愣，旁边郭敏习惯性地伸手给了他脑袋一巴掌：“你发神经啊，这么好的成绩，去念医专！”
马静瞪了一眼郭敏，郭毅看着马良，平静地问：“为什么要报市医专？”
马良和郭毅对了一下眼光，连忙将视线转开，笑着说：“其实…其实我一直有个梦想，就是….就是当个医生，哪个….白衣天使，救死扶伤的，很伟大的…..”
马良尽量想让自己的看起来轻松愉快，可是面对着姑姑马静，姑父郭毅，表姐郭敏的眼光，声音还是忍不住有点颤抖。
对面的三人早已看出了他在撒谎，或者在隐瞒着什么。
“你可以高考完，报考医学院的，那样出来才是真正的医生，那样才能救更多的人，而不是从医专出来当个护士，而且是个男护士。”姑父郭毅看着马良说。
“可是….可是我觉得…”
“你觉得这样可以减轻我们的负担，觉得自己能养活自己是不是？”姑姑马静沉着脸，质问马良，马良的后半段话没有说出来，看着姑姑的脸，不知如何言说。
“你脑袋里装着浆糊啊，亏我平时那么照顾你，早知道你这样想，还不如让人打死算了！”郭敏终于明白马良为什么要报医专，原来他一直都没有把自己当成亲人，心怀芥蒂，还亏他说不会让亲人受伤害的话。
“姑姑…表姐…我…”
郭毅比较冷静,轻轻地说：“阿良，我知道你的用心，你怕我和你姑姑担负不起你和阿敏的读书费用，可是我和你姑姑两个人的工资够承担你们的费用，只是在穿衣吃饭上稍微节俭一点而已，再说了，苦不苦也就三年而已，我和你姑姑不在乎的，在乎的是你和阿敏有出息，知道吗？”
“郭毅，算了，说什么说，如果他敢报医专，我就没有他这个侄子，就当我大哥没有这个儿子，狼心狗肺的东西，我们…”
马静的话没有说完，自己先呜咽起来。
在马良的印象里，姑姑一直是强势的人，包括说话，做事都雷厉风行，倒是姑父性格平和，对人挺和善的，完全没有想到姑姑会哭。
“阿良，亲不亲，打断骨头连着筋，在现在这个世上，你能找到比我们更亲的人吗？实话说，从你进我们家的那刻起，我们就是一家人了，亲亲的一家人啊。”
马良此时早已泪流满面，旁边的郭敏眼睛红红地：“臭阿良，平时我是欺负你，可是我也把你当弟弟的，如果…如果你报医专的话，我就不读书了，我就混社会了，专门欺负你！”
马良泪流满面，曾经多少次挣扎过，犹豫过，想过自己在这里，以什么身份在存在，他们对自己的好究竟是一种怜悯，还是一种无奈的义务？现在他明白了，他忽然有种和奶奶在一起的感觉，亲密无间，相依为命。
“姑父、姑姑、表姐，我听你们的话，我不报医专了。”
马静一把搂住马良和旁边的郭敏，嚎啕大哭，搞得郭毅也眼圈红红，强忍了几下，才把三人分开说：“好了，事情都说开了，也解决了，就不要哭了。”
“我就要哭，要你管啊！”姑姑又恢复一贯的强势。
马良和郭敏听马静撒娇的语气，破涕为笑，搞得马静在马良脑袋上一巴掌：“还笑，都是你搞得！”马良摸摸被打的后脑勺，腼腆的笑了。
“看看什么看，你们两个给我回房间看书，中考考不好，哼哼…..”
马良与郭敏赶紧跑回房间，郭毅在旁边笑嘻嘻地看着马静，马静回头瞪着郭毅，郭毅马上正色说：“嗯….嗯，我去浇花，好像两天没有浇花了吧？”然后提着水壶直奔阳台上的仙人掌。
马静看着郭毅的背影，看看房间里看书的马良和郭敏，心想：这才是一家人，真好！
马良以前一直做着同样的梦，从父母出事的那天以后，梦里，他看见父母总是说：阿良以后我们不在了，你要好好地活下去，勇敢的活下去；阿良你要好好照顾你的奶奶，我们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。
梦第一次出现在父母的葬礼上，那时候丧礼上的唢呐声，鼓声他都没有听到，只听到父母的声音，他看向那黑白的照片，却看见爸爸笑着说：“阿良要乖，要听奶奶地话，爸爸和妈妈要去很远地地方了”看见妈妈伸出手摸着他的头，笑着，可是眼里明明有眼泪，
“阿良要听话，爸爸妈妈会给你带很多好吃的…..”可是马良明白，他们永远离开了自己，再也回不来了，这次不是以前，以前爸爸出门时这样说，妈妈离开自己一天的时候也这样说，可现在…
从那以后，马良变得沉默少言，只有和奶奶在一起的时候，他会帮着喂羊，打扫羊圈，过年的时候，给窑洞贴窗纸，他记得奶奶站在新帖的窗纸下，用手挡着阳光说：“阿良真能干啊”然后他会和奶奶一起站在新的窗纸下，看向外面的阳光，甜甜地笑，然后晚上会梦见爸爸妈妈夸自己是个好孩子。
后来奶奶也去世了。
走的那天晚上，奶奶似乎知道什么，她拉着阿良地手说：“阿良如果奶奶不在了，你可能要去你姑姑家，那里不比自家，你要听话，要懂事，要听姑姑地话，知道吗？”阿良当时并没有意识什么，倔强地说：“奶奶，我要和你在一起，等我长大了，我给你买好看的衣服，给你做好吃地，我背着你上门前那座最高最高地山…..”
少年讲了很多事情，然后奶奶听着听着，一颗老泪沿着脸庞的皱纹落下，只是房间里太黑，少年并没有看到，而少年早上起床时，再没有闻到熟悉的粥味和木材燃烧的烟味，没有那让他担忧的咳嗽声，奶奶就一直静静地躺在身边，面带微笑。
少年一下不知所措，没有惊叫，没有哭泣，世界仿佛一片寂静，院子里的鸡鸣声没有了，羊圈里羊的叫声没有了，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声音，直到邻居过来问：“阿良，你奶奶呢？”然后村里人才知道这里死了人，而少年仿佛已经痴呆。
村里人通知了姑姑，姑姑办理了丧事，也带走了少年，那年少年刚好初一。
很多事情开始懂了，也有很多事情不懂，只是爸爸妈妈、奶奶地话一直在耳边：要听话，要懂事。
可是毕竟在长大，毕竟很多事情在耳闻目睹，毕竟开始有自己的想法，有时买东西会先看价钱，太贵的都会说不喜欢，价钱太低的，怕姑姑他们看出来，所以常常会选哪种价钱中下，看起来不错的东西。有时候也羡慕郭敏哪种肆无忌惮地和姑姑之间的对话啊，比如：我没有家教还不是你们没有教育好啊，你们有很大的责任，以后不许说我！或者毫无形象，赤脚窝在沙发里啃西瓜，抢掉姑姑手里的电视遥控，然后被追着跑……
他忽然想起在有爸爸妈妈陪着的日子，自己随心所欲地日子，无拘无束地日子……
可是所有的小心翼翼和自我伪装都在今天撕下，他一直觉得自己很聪明，可是今天他知道自己错了，错的一塌糊涂，是自己一直自以为是地活着，猜测着别人的想法，臆想着自己的处境。
今天姑姑很凶，可是他却真的感受到那种关怀，那种亲人的关怀，无关怜悯、无关义务，而他到后来只记得那句话：我们是一家人啊。
那晚他又梦见了爸爸、妈妈、奶奶，他们说阿良长大了，他们要离开他了，然后自己在梦里笑着告诉爸爸、妈妈、奶奶，自己现在很好，不需要他们保护了，他会好好地照顾姑姑他们地，一直…